王大爷小牛目录大结局-我们的老院完整版在线阅读

《我们的老院》 【刀螂腿阿玉】 免费试读

小牛搬家离开我们大院，新来一户姓游的人家，住进了牛家原来住的门房。游家两口子，带着一个闺女，名字叫阿玉。游家两口子个子都很高，阿玉的个子也很高。游家刚来的那一年，阿玉上初中二年级，正是青春期，发育得正是汁水饱满的时候，个子都高过她的同学一个脑袋了。特别是她出落的一双长腿，格外引人注目。院子的大人给她起的外号：刀螂腿阿玉。刀螂，如今难找了，那时，夏天在我们院子里常能够见到，绿绿的，特别好看，那腿确实长，长得动人无比，不动的时候，像一件绿玉雕刻成的工艺品。

阿玉的妈妈没有工作，爸爸是个剃头匠，以前拿把唤头，背着个布袋，里面装着推子剪子梳子，穿街走巷，靠手艺吃饭。北平解放以后，加入了服务合作社，一直在北桥湾的一家理发店干，每天正点上下班，每月拿固定工资，有了生活保证，日子过得挺知足。只是随着他家阿玉一天天长大，开销渐大，才觉得每月挣的工资有些不够花了。

游家搬进我们大院的时候，阿玉正是知道臭美，要穿要戴要打扮的年龄。而且，从小学六年级开始，阿玉就被东单业余体校的田径教练相中，每天要到业余体校训练，吃得多，还得买运动衣和田径鞋，花的钱比以前也多了。游大叔知道光靠剃头不行了，游大婶便跑街道办事处和电话局申请，跑了不知道有多少次，终于在朝北的窗台上安了一部公用电话。那是我们那条街上的第一部公用电话，附近的人都上她这里打电话。水道子离我们大院不远，过兴隆街的马路，穿过草厂三条就到了，游大叔上下班都能节省下来时间，帮助游大婶看看电话，传传电话，每月多一点儿进项。

那时候，阿玉自己，包括她的爹妈在内，都开始体会出她的这一副长腿的价值。她的学习成绩比较糟，尤其是数学从来就没及过格。她知道，学习救不了自己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的腿了。在学校里，没少有男生追她，她都一概不理，她只有一门心思，就是练跑。全家把希望都寄托在阿玉的跑上面了。训练了两年多，那时阿玉已经是三级运动员了，在全区运动会短跑拿过名次。如果能够练到二级，她就能够在升高中时保送到女一中，那是北京十大市重点中学之一。如果能够练到一级，她就能够直接进北京市的专业运动队，不仅再不用自己花钱买回力牌的球鞋了，还可以吃住在先农坛，彻底离开家。她早不愿意在门房里住了，自从她搬进我们大院，就讨厌这个门房，不仅屋子里总是黑乎乎的，还总有散不去的以前牛家炸油条的味道。

她那时想得就是这样简单，根本没有想到初二这一年遭遇到了九子。

那时，九子正上初一，比阿玉低一年级，我还在读小学六年级。有一天放学，九子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出来，拉着我就往东单体育场跑。那时的东单体育场很空旷，业余体校和一般人都在那儿玩。我们坐在大杨树下看一帮男女绕着圈在跑步。他指着他们冲我喊：你看！你看！我不知道他让我看什么，但我很快在跑步的人中看到了刀螂腿阿玉。这有什么奇怪的呢？到这儿就是为了看她的吗？要看在大院里天天可以看得见。他却在一旁喃喃自语：你说奇怪不奇怪，我怎么就一直没注意到她呢？这家伙了不得，跑得真快！你看她腿，真长！

自从那天后，九子天天晚上跑到她家窗台前打公用电话。那时，打一次电话是三分钱，那时三分钱是一根冰棍、一张中山公园的门票、一个田字格本、一支中华牌铅笔的钱。但钱对于九子不成问题，对比大院里的穷孩子，他上面的哥哥姐姐有八个，每人给他一点儿零花钱，就够他花的了，光过年给他的压岁钱，都还攒着，一分没动呢。

不过，每天都打电话。给谁打？一个初一的学生，有什么电话非要每天打？

有时，他只是拨个121问个天气，拨个114问个时间，有时拨半天拨不通，自己对着话筒瞎说一气，非常可笑。我知道，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，不过是借机会看看阿玉。但阿玉连个招呼和正脸都不给他，只是埋头写作业，或是看见他又在窗口出现了，而且又是对着话筒，像啃猪蹄子似的，一个劲儿地没完没了，便心烦地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摔，扭头就出了门。

好心的游大叔问他怎么总打电话，他含混地支吾着，被游大叔问得没辙了，只好说我给我二哥打的，要不就说等个电话。谁都知道那时候九子的二哥当了厂长，家里有电话。一听是给他二哥打电话，好心的游大叔还能再说什么呢？就说等有电话来我叫你，省得你总跑。

有一天晚上，满院子传来叫喊声：杨福庆，电话！由于那时天已经很晚了，院子里很静，大院里便响起了很响亮的回声。

九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，杨福庆是他的大名。在我们大院里，大人孩子都叫他九子，谁叫他杨福庆呀？每天都是他自己在瞎打电话，并没有真正给什么人打通过。谁能够给他打电话呢？真的会是他二哥吗？

杨福庆，电话！满院子还在回响着喊叫声。

他一跑三颠儿地冲出屋，跑到游家。哪里有他的电话，那电话像是睡着的一只老猫，正蜷缩在游家的窗台上。

他问正在屋子里做功课的阿玉：是有我的电话吗？阿玉给他一个后背，理也不理他。他问游大叔：是有我的电话吗？游大叔向他走过来说：没有呀！有，我会叫你的。

他根本没有分辨清，那是我装成大人的嗓子叫喊，故意逗他玩呢。他那点儿花花肠子，早让我看出来了。

都说往事如烟，人长大了，日子更是被风吹得一阵烟似的，过得飞快，远比当年刀螂腿阿玉跑得还要快。想想，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多年，如今，我们童年住过的大院被拆得七零八落，毕竟还在，但大院里的人却好多已经不在了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，我离开了大院，去了北大荒插队，九子去了陕西延安插队，只有阿玉留在北京，不过，她到底没有当成专业的运动员，而是止步于二级运动员的位置上。

阿玉获得二级运动员的称号，是在她上高一的那一年暑假。那一年，她的训练很有起色，在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上，一连夺得一百米和二百米的双料冠军。她再努一把力，只要获得一级运动员的称号，就能够进专业运动队了。那时候，她兴致勃勃，信心十足，整天迈着她的那双大长腿，旁若无人似的，在我们大院里进进出出，跑跑跳跳，哪里会看得上九子？尽管九子常向她献殷勤，运动会上，跑去给她喊加油。别说九子了，就是比九子学习或长相更出色的男生，她一个也没看上，那时候，她一门心思就是练跑，连上学和放学的路上，都能看见她在跑步。她跟中了魔似的，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跑步，希望能快点儿跑进一级运动员，就跑进了专业队。

就在那一年的冬天，一个下雪的晚上，游大叔下班，从北桥湾回家，过兴隆街马路的时候，因为雪大路滑，一辆小汽车没有来得及刹住闸，把游大叔撞倒在地。其实，在并不宽的兴隆街上开车，车速不会快，但是，游大叔的脑袋正好磕在马路牙子上的一个邮筒上，邮筒的铁棱角偏偏扎在他的太阳穴上，当场流了好多血，送到医院抢救，熬了好多天，还是没有抢救过来。游大叔一走，家里断了生活的来源，光靠着一部公用电话，哪里维持得了生计？而且，由于游大叔一走，游大婶受了刺激，魂不守舍，常常恍恍惚惚的，电话铃声响了，也常常听不见，耽误了别人的事情，人家常常向电话局投诉。公用电话，也没法子再看了。没有办法，阿玉只好咬牙退学，找一份工作养家。她的老师和教练都非常为她可惜，也都很同情她，最后，是学校出面，为她找到一家工厂，去当学徒工。

阿玉到底没能跑进一级运动员，跑进专业队。可惜了她的那双大长腿！那时候，不仅九子这样说，我们大院好多街坊都这样感慨。

想想，即使阿玉成为一级运动员，进了专业队，又能怎么样呢？因为第二年的夏天，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了。百业凋零，比阿玉更优秀的运动员都被耽误了，荒废得何止一个人！所以，阿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，阿玉草草地出嫁，嫁给了她的师傅。在那个一切都讲究出身的年代里，工人是她最好的选择。出嫁之后，阿玉带着她妈就搬出了我们大院。阿玉是个孝顺的孩子，小两口和游大婶一起过。她的新家在阎王庙前街，离我们大院不远。

我从北大荒刚刚调回北京的时候，曾经在我们大院前的那条老街上见过她一次。她正推着自行车，车座子上驮着她的女儿，那时，她的女儿也就五六岁的样子，可惜没有她小时候的那一双长腿。我对她说起当年九子总到她家打电话的事，又说起我装成大人的腔调逗九子玩的事。她哈哈大笑，惹得她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妈，又看看我。

以后，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玉。

我倒是偶尔能够见到九子，曾经对他说起过阿玉，说起当年我逗他跑到阿玉家接电话的往事。他假装深沉地对我说：有这回事吗？我早忘了！

我开玩笑地对他说：什么时候，咱们一起找找阿玉，看看她的女儿，看是不是和阿玉一样，也长着一双刀螂腿！

他呵呵笑着说：还她女儿呢？没准儿阿玉的外孙女都有了呢！你想想，阿玉今年都得七十多岁了！